又一年的高考即将结束，很快又要开始填志愿了。过去二十年，在国内教育领域存在一个久经考验的定律：学计算机是不会吃亏的。很多专业曾经成为热门专业，又都因为各种原因而衰落，但计算机一直持续坚挺。在互联网兴起之前，计算机毕业生可以进入IT外企获取高薪；在互联网兴起之后，则可以进入互联网大厂争取财务自由。计算机专业的光芒不仅照耀着中国，也照耀着美国——数以万计的留学生跑到美国之后会立即研究“转码”，即转到任何与计算机相关的专业，然后去硅谷当码农。

有人说：高考是普通人家的子女改变命运的最佳出路。我还要补充一句：学计算机专业是这条出路的最佳分岔路口，不但质量高，而且容量大——仅仅在互联网大厂及中厂工作过的码农，恐怕就有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之多。相比之下，经济、金融等专业的金字塔尖虽然很高，但是金字塔的总体规模有限，容纳效率不高。

然而，现在情况似乎发生着微妙的变化。今年以来，至少有两位朋友明确告诉我：生成式AI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计算机编程人才的供需结构。其中一位（上市公司管理层）表示，自从AI大规模应用以来，公司的技术团队缩减了一半以上，其中前端开发团队缩减尤其明显。另一位则说的更直白：“如果30美元每月的GPT Pro就能完成基础的编程任务，为什么还要花每月5000美元去雇佣程序员？”

在ChatGPT横空出世之初，曾有人沾沾自喜地宣称，“AI只颠覆文科、不颠覆理科”——现在看来是彻头彻尾的笑话，AI是文科理科都颠覆，一视同仁。上文提到过，计算机专业（以及软件工程等相关专业）在过去二十年贡献了巨大的就业，而且是平均薪资很高的就业；所以它受到AI的冲击也就尤其严重。

有意思的是，过去两三年，应届毕业生和入门级程序员似乎受到冲击较轻，甚至得到了一定的“机遇”。这是怎么回事呢？简而言之，企业往往会倾向于先裁掉“中层程序员”：有五六年工作经验的人，薪资水涨船高，并且不再乐意拼命加班；把他们裁掉，用新人代替，可以节约一大笔成本。AI的广泛应用，让企业有了这样做的“底气”，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程序员的“新陈代谢”。

通过这种方式得到“机会”的新人，同样会在五六年甚至三四年后得到同样的下场。生成式AI把程序员的“失业年龄”从35岁提前到了29岁，今后或许还会提前更多。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，今年入学读计算机专业的人，四年后毕业的时候，将会面临前所未有的险恶的职业发展环境。

这在美国其实也是进行时。根据纽约联储刚刚发布的数据，全美计算机工程和计算机科学专业毕业生的失业率已经分别上升到7.5%和6.1%，分别排名第三和第七名。当然，最近一年是硅谷大厂的人员紧缩期，上述失业率带有一定的周期性因素；可是我相信，生成式AI仍然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，其结构性影响是不可磨灭的。

对于那些熟练掌握了生成式AI工具的人来说，“懂一点编程”变得越来越重要了，而“执行编程”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。我的一位朋友（注：其本职工作与编程完全无关）是AI编程的狂热爱好者，尝试过市面上所有主流的大模型辅助编程，并且做出过一些颇具水平的开源应用。他依靠的几乎完全是多年前大学期间积累的程序设计知识，以及在互联网社区随时获得的知识补充。他不止一次告诉我：“关键是能够看懂程序，并且理解程序设计的理念。程序设计的基础知识还是重要的，熟练度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。”

从人类社会的宏观角度讲，编程的意义更加重要了，今后或许任何人都能在AI Agent的协助下设计程序解决日常问题。但是从就业角度讲，职业程序员的地位受到了严重动摇。除了最富有天才和独创性的一小撮人，大部分中基层填充者的命运大概都不会太好——这不仅仅是计算机一个专业的命运，也是其他大部分专业的命运！

首先被干掉的，是那些经过几个月职业培训之后就匆忙“转码”的人；现在还去报名这种职业培训的人恐怕是最不明智的人。其次是那些出身于教学水平平庸的计算机院系的毕业生，他们可能占据大多数，因为人类社会的常态就是平庸者占据大多数。这样的毕业生，如果对编程还既没有什么兴趣、也没有什么天赋，在职场的处境就将非常差，甚至得不到进入职场的机会。

糟糕的是，由于过去二十多年计算机专业的成就过于辉煌，太多的人已经习惯于跟风了。考生及其家长会跟风填志愿，所谓的专业顾问会跟风指导，就连学校也会跟风开设专业并招生。相信“计算机专业永远吃香”，就像2021年以前相信“京沪永远涨”一样，赋予了很多人一种安全感，即“不用思考、跟风就行了”的安全感。当这种安全感出现裂纹时，他们首先会竭力否认，然后会陷入惊慌和迷茫。在这个过程中，宝贵的反应时间往往会流逝一大半。

我知道有人已经急不可耐地打算在评论区反驳：“那又能怎么样呢？你自己也说过，发生在计算机专业的事情，同样会发生在其他大部分专业。难道‘劝退’计算机专业就能解决什么问题吗？”

首先，我反对一切“劝退”，本文的目的显然不是“劝退”计算机专业（或其他任何专业）。很多人津津乐道张雪峰“劝退”新闻学专业的所谓先见之明，但是不要忘记：在“劝退”新闻学专业之前，他曾大力鼓励填报土木工程专业——这两个专业究竟哪个更“烂”，或者“一样烂”，人心自有公论。这充分说明没有人能未卜先知，“劝退新闻学”被人吹捧，也不过是网友对新闻媒体不信任态度的折射罢了。

其次，就在昨天晚上，我跟一位朋友严肃地讨论了两小时“年轻人到底应该如何择业”，或许可以提供一些参考。我的观点是：在做出任何选择前，我们应该画出“两个圈子”：一个是市场环境的“大圈子”，即什么选择发展前景更好、更能赚钱、更能实现理想；另一个是个人资源禀赋的“小圈子”，即我们自己喜欢什么、擅长什么、愿意为什么付出辛劳。在绝大多数情况下，两个圈子是有交集的，最理性也最理想的选择应该是那个交集。

我们所有人最大的问题，是对“大圈子”研究的太多，“小圈子”研究的太少。很多人甚至否认“小圈子”的存在，毕竟从学生时代开始，家长和老师就惯于否认天赋的重要性、迷信所谓努力能解决一切。还有一层因素：过去三四十年，对于中国人来说，时代赋予的“贝塔”太大了，最省力的选择是踏上“贝塔”最高的赛道并且在此基础上加杠杆。至于个人独有的“阿尔法”，即便存在，其优先度还是显著低于“贝塔”。

无论有没有AI的冲击，就业市场从“贝塔主导”转向“阿尔法主导”都是不可避免的。试图选择一个旱涝保收的专业从而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，实际上仍然是一种做“贝塔”的思维，尽管当事人可能以为自己在做“阿尔法”。毕竟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不是认识世界，而是认识自己。很多人成功地判断了多次市场趋势，却一辈子都未能认识到自己究竟擅长什么、想要什么。

从非功利的角度出发，研究自己的“小圈子”的意义，远远超出了单纯的填报志愿、求职层面。若是一个人从未对自己进行过深刻的研究分析，那他的一生就算不可悲，至少也不完整。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独特之处。如果连计算机这样公认的长线热门专业都不能确保任何成果了，为什么不干脆把宝贵的时间用来发掘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？

我知道许多人会认为我上面说的是废话，或者是站着说话不腰疼。我知道他们迫切希望一个肯定的答案：究竟该选什么标准答案？他们会真诚地认为，找不到标准答案，既不是因为标准答案不存在，也不是因为倡导“标准答案”这一套的人是骗子，而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努力，所以没找到。

这是我过去多年目睹的最大、最经常重复的悲剧。这些努力本来应该被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，创造更大的价值。可是现在它们只能被用来创造内耗。